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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來自YAHOO新聞

雙城愛與死

中國時報【葉姿麟】

他們共同的是過去，那個部分實質上已經消失，多數時候甚至確定遺忘，可是一旦接近，卻像是時空魔法般，很輕易他們又都回到了現場……

靜蓮上樓看父親，繞到小妹房裡問她：「不叫醒爸？」靜芬說：「十點才睡，不用了。」

吃飯時，靜芬表示一整夜他們都沒有睡。「嚇死了，根本沒人敢回去睡，隔壁歐巴桑都行李款了幾包準備逃難了。」

客廳裡電視機開著，新聞一直是停留在氣爆這事上。螢光幕上那個臉如圓盤有如鄰居大媽的市長被數十隻麥克風包圍，臉色凝重一言不發。

靜芬坐在電視前，一碗湯喝淨了，拿著碗盯著電視，忽然轉頭問：「老沈以前不是幫她選過？」好一會兒靜蓮才意會過來靜芬指的是市長。她「喔」了聲，不確定想著：「是嗎？」

「沒有，」大姊忽然探頭朝客廳那頭揚聲：「他不是幫她選，他們那時是誰在宜蘭選縣長，老沈去幫他們搞文宣。」靜蓮回頭看一眼靜芳，很詫異，「妳這麼清楚？」

「哎，市長跟我說的。她知道我妹婿是TJ。」

靜蓮沒有搭腔，單是揚揚眉，心底微微嘆口氣，本來她想糾正：「早不是你妹婿了。」

她現在想起來那事了，都多久以前，那還在她與TJ相識之前了。那時，依TJ說的，剛當完兵，每天家裡蹲著，老袁找大家去宜蘭就跟著去了。TJ說起來，那只是一段打發的時光。於老袁那卻是一段再也不可得的狂烈青春，充滿激情。靜蓮記憶裡的倒是他們說起那段時光的模樣，這個部分屬於自己。

小妹走上來坐回餐桌前，對靜蓮撇撇嘴，又朝廚房擠擠眼，靜蓮裝作沒看見，靜芬偏又壓低聲音說話：「人家早已經跟她無關了，又不是不知道？」

靜芳的聲音揚起：「無關？無關還伺候他。」

靜芬也揚聲：「二姊這是做慈善妳不知道？」靜蓮用眼神制止小妹，但是忍不住笑，她這是第一次知道靜芬如此看待。小妹這個心理也是自我安慰吧，否則如何解釋這個姊姊的作為呢？

照顧病中的TJ，這也是善舉。也許周遭有些人也會這麼想的吧？否則呢？也可能議論她是準備拿得她該有的那一份？如大姊的提示。

所有的人，過去數十年，在台北社會，乃至移到北京城。他們，她與TJ共同活動的社會裡，甚至不曾見過她，與她全然不相識而單是謠傳他們故事的後輩，一般都認定他們已經分開了。她，吳靜蓮多年前已經是個前妻。

兩年多前於北京治療期間，老袁赴京那陣子來探望數回，曾有一次也是這麼談，戲謔的意思，「我就覺得吳靜蓮是算計好來分財產的。欸，換做是我，我是不會回頭來看這個廢了一半的老人了，當年青春美少年，現在這德行！」老袁當著TJ的面講。老袁一直講話就是直剌剌，但靜蓮明白此番責備多於嘲謔。對TJ大半生於男女關係的態度，向來老袁有意見。

當年那段時間，也就是才新婚，CC就已經是陰影了。總是在等待，等他回兩人的家，就那時TJ已經不太回家了。靜蓮是在老袁面前哭過，那時也真是傷過心的。之所以找老袁哭訴，因為Frank那時跟著TJ，因為何P太忙，也因為，老袁一直在讀王陽明，下意識裡，像似儒家是擁護正統倫理的。

當然感情與道德是兩回事，只人在空虛時免不了期待，要抓住一個什麼可依恃的，好確定那無時無刻需要的存在感，不管那是真實的還是虛構的。那當時就是這麼想，多數約定俗成的價值也是如此這般：婚姻裡，夫與妻該是相互忠誠的，這個忠誠該被監督的。那時是這麼期待於一個孔孟信徒出面維護道統吧？這也是很長一段時間之後，靜蓮才知道自己那當時隱微的念頭。

「結果終究是老妻在。」老袁笑笑說，盯著TJ，「啊？」

TJ微微笑，微微點頭，臉上了無慍色，但是那笑容是有自嘲的意思的。雖然，靜蓮明白，TJ並非這麼想。TJ是怎麼想呢？關於她的回來，他們沒有談過。只有一次，TJ問她：「妳其他的呢？」

「其他什麼？」

「總是還有其他的事什麼的。」

「我沒事。」靜蓮聽懂了，忍不住譏刺回答他：「沒誰像你本事這麼大，多到從來沒閒住。」那時他是還有其他事在發生，陪他回北京治療，事情就清晰了。靜蓮也詫異自己只是覺得好笑，或是如今這些全都不屬於她的範圍了，以致就好像磅秤上雖然多加了一個秤砣，而竟不覺得沉重。可是TJ也並不沉重是不是？她就盯著他瞧，他只是笑，若無其事毫不心虛。

即便老友問起來了，TJ也就是一個笑容，當然也是不好答覆。老袁壞壞的笑了兩聲，「你反正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吭聲就沒事，向來如此。」

TJ的話是真的少，一直是比較沉默的。在他們當中，總是其他三個說話，議論不休，TJ就抽菸，蹲在那個杭州南路四樓公寓陽台上對著外面吞吐菸雲。

當時公寓的對面尚未改建，樓下是個日本宿舍，從他們的位置看下去，宿舍裡庭院間動靜分明。靜蓮偶爾踅過去抬頭看天，當年台北的天際線還是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的；每當低頭就看見輪椅上已經近百歲的將軍面對未開花的杜鵑枝叢坐著，安靜如一尊雕像。

靜蓮很好奇，那其時將軍想著什麼呢？或者說，在島上的夏日豔陽下，寧靜的空氣裡，面對一寸一寸逝去的時光之際，老人緬懷的以及思念的，不管那是什麼，靈魂的悸動是如何的拉扯？

她還曾經就此問了TJ：「欸，你看老將軍在想什麼？」

TJ一直蹲在鐵鑄澆花的陽台欄杆下，他的臉朝向對過宿舍庭院，菸雲一朵又一朵從他臉下飄上來。許久，靜蓮聽見他說：「想肉體再度醒來吧。」靜蓮倚站在欄杆邊，低頭瞧聲音所來的地方，但見TJ極度頹廢的側臉。那當年，她確是著迷於TJ 那樣的輕狂頹靡，那種沉默是另有心思卻不屑分明，像是在一個他人都不可及的世界，又或根本是與世無爭。那當時全不以為這個男人會有怎樣的出息。

就前些日子，在他還未昏睡過去之前，有一回復健後回到病房裡，不知怎麼，靜蓮想起來三十幾年前那個夏日午後，她就絮絮說出來。一邊削著一個哈密瓜，低頭說話，總因為不能沒有聲音，於是思緒來了就隨著念頭走。說著，來到他說過的那句話，她猛地打住了，抬頭看他，病床上的TJ闔著眼但並未入睡，眼皮下眼球不安的微微的顫動著。

靜蓮停在了這句話之前。「想肉體再度醒來。」

那當年，他們當然都不知道漫長的一生會走向哪裡，模模糊糊的只是一個夢想的輪廓，那裡面少的是生老病死的模擬，多的是對未來輝煌的張望。

可是回想起來，TJ那當年已經在遠離原來他們共同熱衷的部分，逐漸在轉型。他那時是否已經知道自己將成為一個商人？

後來老袁說：「終歸他家開銀樓，經商也要環境裡泡。」以毫不遮掩的譏刺嘲諷老友。老袁對他意見是最多的。

很多年下來，Frank成為了類似於TJ這樣的人，何P則在他的專業領域。倒是老袁是變化最少的，也許因此，在TJ面前最是理直氣壯。他的言語在他們聽來都不帶任何的惡意，那不管是調笑還是真話，都是老袁該有的語言。靜蓮感到十分有意思，其實這個老朋友的話她聽著是溫暖的。且她清晰的明白，TJ的心情與她一致，無需言說，靜蓮就是知道。也就是在老朋友的面前，他們，都回到了當年那時光，那樣簡單純粹的情懷。

一切都相信，一切都是對的。奇妙的是，他們共同的是過去，那個部分實質上已經消失，多數時候甚至確定遺忘，可是一旦接近，卻像是時空魔法般，很輕易他們又都回到了現場。

老袁講的話三十年前就說過，TJ還是蹲在陽台上一口又一口抽著菸。

北京初秋向晚的陽光從外面流瀉進來，酒一般濃醇的夕照。靜蓮忽然哎了聲。「秋陽似酒。」她說起來，問TJ：「你記得你給過我一本書嗎？」TJ抬頭望向她，逆光的眼睛瞇起來，「我給過妳的書很多，哪一本？」

（2）

（本文摘自葉姿麟新書《雙城愛與死》，時報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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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來源https://tw.news.yahoo.com/雙城愛與死-21500558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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